那时候这里人与广阔世界的障碍看上去是不高不低褶皱大地堆叠的山脉，即便在平原地区也不会解除这种对生活的当然限缩。是的，如血管的河流和道路伸展到更远的地方，而人们通常并不需要再次远行了，他们的父辈祖辈正是跋涉千里来此谋生定居的。石头和混入稻草的黄土坯木材高粱杆沥青纸等构成人与各类禽畜的住所，村委会卫生所小学供销社，以及村府周围个别富裕人家有红砖红瓦水泥参与的建筑，洁白的涂料装饰着蓝色漆条，仍然可以代表行政教育医疗和贸易机构的资源富集性。这些地方差不多长久以来都是最光鲜靓丽且具有符号意义，引人羡慕憎恶感慨依赖崇拜甚至皈依。而然仅仅二十年，先前固定下来的旧样貌变化至深，使阔别之人见了有种静默而感慨的措手不及。变化使人感慨，从树木更为葱茏的不动如山、颓圮废弃的旧房子、熟悉之人的老去与死亡、新生新长的孩子、道路与人家院子里停放的车辆、酉时亮起的稀疏的路灯上，可以轻易找到变得更慢的那一部分作为慰藉。曾经几乎所有人家都没有围墙，房屋四围连同菜地围着称为“障子”的木栅栏，童臂粗细的带皮木头高高低低胡乱隔出边界，能多少防住安稳状态下的禽畜和人类。木质电线杆经过浸注烤涂具有防腐能力，但木栅栏并不经过防腐处理，在经久湿润的黑色土地里埋久了，下边一截会越来越细直至完全朽烂，整条栅栏像扭曲不充分的脱氧核糖核酸结构东倒西歪，不很严重时就用木头支住颓势继续发挥屏障作用，难免也成为跳过栅栏的踏脚处。栅栏上的爬山虎蔓住的石头缝里钻出灰沉沉的小蛇，被运送木材的老解放牌卡车一遍遍碾过，阳光下吸引了两只惊魂不定的苍蝇不时停驻在它扁平的身躯上。栅栏并不高，从新鲜木材的清亮丰满到干透后的轻缩松散，逐渐被人扒出豁口，有孩子们的玩闹和成年人的抄近道。也便于气急败坏的家长追打必然要被收拾的孩子，就手从栅栏上抽出一根木棍，追住可以将木棍打折，如果那孩子刚好翻过栅栏逃脱掉就等他回来，或者打一下邻居家闲游过来蹭食的鸡鸭鹅狗。生活因陋就简到一切事物都有它们对人的直接用途。一夜夏雨，木栅栏上也许会生出鲜嫩的野木耳和肉质厚实的猪嘴蘑，需要用草木灰反复搓洗清除毒素，焯水凉拌味道鲜美，多吃则中毒而不至于伤及性命。W生前每于夏天头顶湿毛巾盖着红肿的头脸炫耀式地闲逛，就知道他照例是被猪嘴蘑“拱着了”。雨后院子里不满人畜的足迹，黄绒绒的小鸡灵巧地跟在老母鸡后面转悠，钻进栅栏缝又钻出来锻炼年轻的身体并寻找各类事物，晚上被收进纸盒子安置在房间和人一同入眠，盒子里有一碟水及小米，夜里不时叽叽叫两声，散着鸡屎的臭味。它们会被谁不小心踩到，被猫捕捉去，会在一场不大的瘟疫中夭折，会被贩卖到另外的人家继续生长，会被爱做夜贼的邻居偷去趁黑吃掉，肚肠和羽毛被埋在某处犄角旮旯掩盖痕迹。境况好的人家在木材厂专门锯成一式的薄木板，以蘸过豆油的新旧钉子钉起一溜崭新的木栅栏，阳光照射投在蔬菜和泥土上的阴影斜长而整齐，新鲜不久栅栏板褪色变形，顺钉子沿下恐怖片中女鬼眼眶流出的血泪一样的铁锈来。初春菜地和庭院空空荡荡，泥土僵硬覆盖一层薄薄的积雪，清晨暖阳融照渐渐消化，被木栅栏挡住的部分形成一溜躺在地面上的雪栅栏，纸质阳光移动晒遍多有角落。然后园子里开始生长驯化及野生的植物，茄子辣椒小葱大葱蒜西红柿土豆红薯豆角豇豆黄瓜生菜菠菜生菜芹菜韭菜香菜白菜青萝卜胡萝卜水萝卜辣菜疙瘩，甚至芋头黄烟六月鲜苞米向日葵，猪圈上爬着冬瓜南瓜角瓜蔓子，草莓家姑娘和鬼子姜不用特别照管年年自己生长，当中几样可以腌制发酵晒干，夏天沤在大缸里的土豆在院子里散发着浓烈的臭气，再变成粗细不等的粉条配着储在地窖里的白菜萝卜土豆可以度过许多个漫长的冬天，不知道何为丰富也不很觉得匮乏。樱桃开始密密挤着一串串的成熟在绿叶间沉红油亮，幺二三苹果沙果李子杏子桃子梨，不剪枝施药则结实多而小且生虫，摘了没熟透的先放在苞米楼上的木箱子里盖上蒿子捂着，过些天李子红黄馨香可爱。土地解冻可以挖小根菜荠菜，然后山崖上绽出映山红，鸭绿江对面的地方称作金达莱并作为国花，姑娘和年轻妇人会掐了插在玻璃酒瓶里做摆设。有像山楂而更好吃细嫩的山里红，放学路上可以拔酸浆摘野地果覆盆子，不远的山里有榛蘑冬蘑大腿蘑榆黄蘑松树伞柞树伞猴头菇刺龙芽猴腿儿苦脉菜灰菜山芹菜蕨菜，圆枣子山葡萄桑枣松子榛子橡子板栗山楂，柞树叶包粽子，紫苏叶包的苏叶干粮，以及冬天垫在玉米皮上蒸出晾干的葡萄糕。没有任何一株花留滞在过去的春天等待另一株，没有任何一片云可以找到曾经的山坳再幻化出同样斑斓的万丈霓虹。
泠秋琴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