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品鉴晨星诀
作者:丘豸
现在的同桌不过是两张单人桌并列靠在一起;而我小时候的同桌,才是名副其实的同桌。
那时的课桌基本都是长条形,长一米左右,宽三十公分多吧,下面有两个可以放书包的桌斗。但实际上,有桌斗的并不多,大多只是四条桌腿、一个桌面,身子伏上去就吱哇乱响。
我小时候,村里孩子特别多。一般情况下,一个班有四十多个学生。我弟弟上一年级的时候,竟然开了两个班,听着都吓人。
一个班二十多张桌子,摆放四列。新少旧多,按丑陋程度能分出八辈来;有的桌面伤痕累累,坑包不平,甚至桌腿都是拼接的,说不上有多少人用过。桌上大多都有一样的特征:中间一条深浅不一的沟槽,那是曾经使用过它的学生用小刀子划出来的界限。之所以深,是年代久远的表现:用过的人多,被划过的次数也多,当然就越来越深。
由于有桌斗的桌子少之又少,分座位的时候,心里就特别期待能排上一个。果真如愿了,便高兴得手舞足蹈,祖坟冒青烟的感觉。
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可能太小,对课桌的印象并不深刻。到了二年级,就开始特别在乎了。每次开学分座位的时候,心中都在祷告:一是希望能分到一个有桌斗的好课桌;再者是期待分派到一位好同桌。
一二年级时的同桌,我已经没有太深的印象,也没有记清楚是女生还是男生。大概是男生吧,因为到了三年级,老师排座位把男女生分为一桌时,我和很多男生都特别排斥。
那次分座位的仪式感很强,我至今依然记得很清楚:老师让男女生按大小个各站成一排,并一一对齐。从小个子开始,男生和女生搭配成一对对走进教室,按顺序排列座位。
那时,我在班里的个头属于中等偏上,所以等待的时间有点长,心里就有些着急。我一看,和我对应的女生竟然是班里最厉害的假小子张宝琴,心里特别别扭,抱怨自己的运气怎么这样不好呢。
当我和张宝琴肩并肩往教室里走的时候,她就用猴子一样的眼睛翻棱我。到了座位,没等坐下,她就“哗啦”一下从文具盒里拿出个铅笔刀,在桌子中间那条已经挺深的分界线上又划了一下,然后歪着头瞪着眼睛对我说:“告诉你,不许过界!小心我跟你没完!”
嗬,我还没说话呢,她倒是先发威了。够厉害吧?
座位排好后,老师让大家坐下看看,再作一下大小个头调整。我真希望老师能给我换一个别的女生,或者把我调到别的座位去。除了不满意这个女同桌,我们的桌子也不好:虽然有桌斗,可是太小了,连书包都放不进去。不知道是哪个臭木匠的破手艺。
那时,我是班长,按说她应该“敬畏”我几分才是。可是她压根就没把我放在眼里,每时每刻都在监督我是否侵占了她的地盘。
当然,我也不会跟一个臭女生示弱。当她凶巴巴地说出“谁过界谁是小狗”时,我也果断地重复一遍。
没曾想,她听我这样一说,竟然瘪着嘴乐了,然后不忘补充一句:“说话要算数,不算数是小狗!”
那时候,好像骂人是小狗便是最最狠*的了。
刚开始,我们都十分注意遵守彼此的约定。有时没留神过了一点点,便惊觉得赶紧收回来,谁也不想成为对方口中的小狗。
可是时间长了,难免会有注意不到的时候。每当我过界被她发现了,立马会用胳膊肘毫不留情地给我撞回来,还不忘连说好几句:“小狗,小狗,小狗!”
其实,我倒是不太在乎她骂我小狗不小狗的。骂就骂呗,你骂我小狗我就小狗啦?我长时间的不理睬,让她的刁蛮无处发泄。时间久了,她好像也有点疲倦了,只是用胳膊顶我的胳膊,不再喊我小狗了。再再后来,我老不小心过界,她就慢慢默许了。
她学习远远没我好,我俩可以说是处在班级的两个极端:我在前边数一数二,她则在后边数一数二。
我发现她并不是不在乎成绩。每当考试成绩下来的时候,她的眼神里有羡慕,有羞愧,也有失落。我有心想帮她一下,她竟然很傲气地说我献殷勤、不怀好意。
我很不高兴,觉得她有点不可思议,便怼她不知好歹,我好心赚个驴肝肺。接着自然少不了一阵唇枪舌箭,但最后还是我主动偃旗息鼓,说了句“好男不跟女斗”,算是认输投降。
她父亲是生产队的车老板,但不是威风凛凛赶马车的那种,而是牛车车老板。有一回,在路上遇见她爸的老牛车,她邀我一起坐了一回。别说,颤悠悠地还挺舒服。
听说她母亲身体不好,在家里勉强缝缝补补做点饭。她是老大,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她每天放学回家,先是去野外采一筐野菜回来喂猪,然后得帮妈妈做家务。不是做饭,就是看护小弟弟。
那时的农村老百姓都挺穷,但她家穷得更严重。在我的印象中,她总是穿一件红花白底的小褂子,两个胳膊肘补着一样花色的补丁。因为新旧不同,看上去很显眼;一条蓝布裤子,膝盖上也有一块对称的补丁;书包很特别,是用和她衣服花色一样的布缝制的。
她长得并不俊俏,小脸蛋倒挺白净,五官紧凑,给人一种小鼻子小嘴的感觉。她长着尖下颌,嘴唇挺薄,说话挺快,怪不得吵架时我吵不过她。她平时不太爱笑,偶尔笑起来,总喜欢瘪瘪嘴,那笑不露齿的样子,感觉挺特别。
她和我同桌了一段时间后,便不再对我凶巴巴的了,有时会和我互用铅笔刀橡皮什么的。至于那条泾渭分明 ,也渐渐形同虚设。
我虽然是班长,但基本就是挂个虚名,嘛事不管。好像老师也不用我管事,从来不说我。学习好就是吃香,这让她很羡慕。
有时候,老师不在教室,班里纪律不好了,她提醒我:“有人说话了,大班长你倒是管一管啊!”
我不予理会。她很生气,在那边嘟囔:“什么破班长?啥事不管!”
有时候,她还会替我行使权力:“班长不让你们吵吵啦!”
于是,有的同学谝她:“班长根本没说啊,你算老几?”
给她气得过去打人家。别说,全班同学都知道她的厉害。她这一撒野,那些男生真老实了。有时候,我觉得她要是当班长,肯定比我够格。
也许近朱者赤吧,一个学期过后,她的成绩提高了不少。原来总在后边数,期中考试的时候,她居然考了个中游。老师表扬她,她的小白脸竟然红了。有人说她是抄我的,她气得趴在桌子上哭了。
第二天,她很意外地给我带来了不少杏子。说是她家的树结的,全让她爸卖钱了,她偷偷地藏起来一些。我问她为什么想起要送给我。她瘪着嘴笑:“你猜!”
我摇摇头:我真不知道哪里帮过她,她为什么要“贿赂”我?
她歪着头说:“我跟你同桌才有了进步,这是我最好的成绩啦!”
我心想我帮过她吗?但不管咋样,杏子我还是笑纳了。那*澄澄的杏子对我太有诱惑力了,让我实在无法抗拒。
后来,她又给我带过梨和沙果。我问她:“你们家到底有多大的园子?怎么会有这么多果树啊?”
她摇摇头:“我们家只有一棵杏子树。”
“那你哪来的沙果和梨呢?”
她并不回答,只是说:“你就只管吃得了。哪来的不用你管!”
她这是又来厉害劲儿了。我赶紧息声:我不喜欢看她发飙的样子。
后来,别的同学告诉我,她和她妹妹去生产队的果园偷果子,让人家给抓住了。找到她的家里,让她爸好一顿打。
从那以后,她再没有给我带过果子。端午节的时候,她竟然送我两个煮鸡蛋。我说啥也不要;看她装出很生气的样子,我只好收下。
她很高兴。我很郑重地告诉她:“如果是偷家里的就不要送我了,送我我也不会要。”
她的脸又红了。
四年级下学期,她经常上课迟到,甚至缺课。老师问她也不吱声。离她家近的同学说她妈的病厉害了,下不了炕,家里的鸡鸭鹅猪都是她和二妹喂;还得照看弟弟、做饭,她爸成天发火骂她们姐妹。
这回倒好,我经常享受单人独座的待遇,心里却希望她能来上学。
暑假的一天,突然听说村子上头死人了。后来才知道是她妈妈死了。我心里暗暗吃惊,不知道这会给她的命运带来什么改变。
暑假过后,五年级开始了。开学好几天,也没有见到张宝琴的影子,我旁边的位置一直空着。后来听老师说,她爸不再让她上学了。
没有她的日子,开始觉得有点失落,时间一长,便不再觉得什么了,毕竟那时候还小。放学的路上,偶尔看见她领着弟弟;见了我们,大老远就匆匆地走掉,然后又躲在远处偷偷地望着。
有一回,在路上又碰上了。她无法逃掉,就低着头快步走;快要走过去的时候,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
上中学后,我平时不在家里,就基本看不到她了。渐渐地,她在我的记忆里也淡去了。
上高中那年暑假,我十七岁。听同学说,张宝琴嫁人了,找了很远的一个地方。我记得她好像和我同岁。
毕业后,我成了村里小学的老师。有一天下班路上,看到一个抱小孩的妇女。那身形早已不是我记忆里的样子,以至于走得很近了,我也没有看出来是谁。她却突然说话了:“这不是老同学吗?”
我没有认出她,一脸茫然。
“当老师牛逼了哈,连我都不认识了。我是张宝琴啊!”
我恍然大悟,可已经无法找到她当年的影子了。
简短的寒暄中,我知道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寒暄完,便互相道别。不远处回头看,她的背影很快就模糊了,而当年她小时候的样子却越来越清晰。
图片来源:摄徒,丘豸,起点
责任编辑:最月浓
回见
底语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