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东北地区出台了退耕还林的政策,所以等我再大一点回到院子的时候,外面栽满了沙果树,人工开拓的荷塘里,金鱼不时跃出水面,咬住被风吹落的白色花瓣。那时候家长喜欢在孩子呱呱落地时就在他们面前摆上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笔墨纸砚,风车转盘等等,以此推算孩子的命运。邻居家有一个发小一直往外边爬,最后抓住一个汽轮模型,家里人喜出望外,说这家里是要出一位工程师了。几个月后,旁边的宅子里,刚满百日的我,坐在床上对着眼前琳琅满目的小物件哇哇大哭。一旁的老人暗自叹了口气,摇摇头说:“这孩子不属于这里,以后注定是要背井离乡。”我和洪宇,便是在这样一个又祥和又喧嚣的地方迎来了童年时光。洪宇的父亲对他期望很高,一大早出门去种地,就将洪宇反锁在屋里,让他写字背诗词。我每天准点来洪宇家报到,他轻松地跑上窗外的沙果树,满树挂着个头很小的沙果,他顺手摘下一个,放在嘴里一咬,又酸又涩,他一边抛起沙果一边冲屋子里大声喊:“张聪,张聪——”我走到铁窗边,左看右看,却找不到他的人影。惶惶不安地走回书桌前坐下,他又开始捏着嗓子叫:“张聪,张聪——”洪宇笑着使劲晃动沙果树的枝桠,绿叶与沙果在微风中瑟瑟发抖。到了夏天,洪宇偷偷带着我去河边,我不识水性,只敢脱了鞋子把小脚伸入河中取凉,洪宇把裤腿高高挽起,手臂伸入水中使劲一拍,水花潋滟,落了我满身。于是,我用脚踢着水花还击,结果脚踩上河底石头上的青苔,整个人顺势向水里扑去。“张聪,你站好啦,水才一米深啦!”我半疑半惑,小心翼翼屏住呼吸站直了身子,水位线在我脖子边荡啊荡。洪宇见我怕水得厉害,边存心吓唬我:“我给你说噢,水里可是住着妖怪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大姐姐要出嫁,她家的门前有一条又宽又急的河,大姐姐的妈妈把大姐姐送上船,让大姐姐千万不要回头。于是大姐姐上了船,一直不敢回头,可是马上要到下船时,大姐姐想到已经很安全了,就偷偷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河里忽然出现了一只妖怪,将她吃了下去。”我捂住耳朵“哇哇”地大叫声,试图掩盖讲故事的声音。洪宇被我胆小的样子逗乐了,他伸出湿漉漉的手扯扯我的手,昂首挺胸地说:“你不要怕,我们是最好的兄弟,我会保护你的。”他信誓旦旦,目光如炬。多年后,我在图书馆里看到了这个故事的原型,是希腊神话里《俄耳浦斯》,在帮助伊阿宋夺取金羊毛,逃离海妖塞壬的海岛之外,还有他一生中最感动人的篇章,深情的歌者的一个回望拥抱的念头,害死了他最爱的人,书后有陌生人的批注,悲伤才是人生的底色。我缓缓合上书,和煦的阳光落在肩头,我闭上眼睛想,想了很多年也得不到答案,为什么不能回头呢?回到二十一世纪具体忘了哪一年的那个夏天,外公发现我私下跑去河边玩水,罚跪在地上,随手抄起一根晾衣杆就往我瘦小的背上抽去。我哭得一整条巷子都能听见,正在吃饭的洪宇听见了,摔下碗筷拔腿就往门外跑。等他冲进院子,刹不住车,整个人扑通一声倒在我前面,磨得他膝盖上的皮全破了,隐隐渗出血丝,他仰起头大声叫到:“不要打他!不要打他!”一旁的大人停下手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办。小少年浑身绷紧,咬着牙昂着头,却是一副誓死不退让的架势。最后外公却笑了起来,拿过儿子手中的拐杖:“儿孙自有儿孙福,甭管了,菜都凉了。”一家人这才转身进屋,我连忙站起来,伸手扶起还在哭个不停的洪宇,我怔怔地看着他膝盖上的伤,打了一个嗝,哭得更厉害了。天边挂了一块月牙儿,借着大堂里透出的灯光,两个少年,终于破涕为笑。?
孙嘉遇